二十一、子貢釋衛侯于吴(哀公十二年)

吳徵會于衛。初,衛人殺吳行人且姚而懼,謀於行人子羽,子羽曰:「吳方無道,無乃辱吾君,不如止也。」子木曰:「吳方無道,國無道,必棄疾於人。吳雖無道,猶足以患衛,往也。長木之斃,無不摽也;國狗之瘈,無不噬也;而況大國乎?」
秋,衛侯會吳于鄖。公及衛侯宋皇瑗盟,而卒辭吳盟。吳人藩衛侯之舍,子服景伯謂子貢曰:「夫諸侯之會,事既畢矣,侯伯致禮,地主歸餼,以相辭也。今吳不行禮於衛,而藩其君舍以難之,子盍見大宰?」乃請束錦以行。語及衛故,大宰嚭曰:「寡君願事衛君,衛君之來也緩,寡君懼,故將止之。」子貢曰:「衛君之來,必謀於其眾。其眾或欲或否,是以緩來。其欲來者,子之黨也;其不欲來者,子之讐也。若執衛君,是墮黨而崇讐也。夫墮子者,得其志矣。且合諸侯,而執衛君,誰敢不懼?墮黨崇讐,而懼諸侯,或者難以霸乎!」大宰嚭說,乃舍衛侯。

二十、子産論政寛猛(昭公二十年)

鄭子產有疾,謂子大叔曰:「我死,子必為政。唯有德者能以寬服民,其次莫如猛。夫火烈,民望而畏之,故鮮死焉;水懦弱,民狎而翫之,則多死焉。故寬難。」疾數月而卒。
大叔為政,不忍猛而寬。鄭國多盜,取人于萑苻之澤。大叔悔之,曰:「吾早從夫子,不及此。」興徒兵以攻萑苻之盜,盡殺之,盜少止。
仲尼曰:「善哉!政寬則民慢,慢則糾之以猛;猛則民殘,殘則施之以寬。寬以濟猛,猛以濟寬,政是以和。」《詩》曰:『民亦勞止,汔可小康;惠此中國,以綏四方。』施之以寬也。『毋從詭隨,以謹無良;式遏寇虐,慘不畏明。』糾之以猛也。『柔遠能邇,以定我王。』平之以和也。又曰:『不競不絿,不剛不柔;布政優優,百祿是遒。』和之至也。」
及子產卒,仲尼聞之,出涕曰:「古之遺愛也。」

十九、子産論尹何為邑(襄公三十一年)

子皮欲使尹何為邑。子產曰:「少,未知可否?」子皮曰:「愿,吾愛之,不吾叛也。使夫往而學焉,夫亦愈知治矣。」
子產曰:「不可。人之愛人,求利之也。今吾子愛人則以政,猶未能操刀而使割也,其傷實多。子之愛人,傷之而已,其誰敢求愛於子?子於鄭國,棟也。棟折榱崩,僑將厭焉,敢不盡言?子有美錦,不使人學制焉;大官大邑,身之所庇也,而使學者製焉;其為美錦,不亦多乎?僑聞學而後入政,未聞以政學者也。若果行此,必有所害。譬如田獵,射御貫,則能獲禽;若未嘗登車射御,則敗績厭覆是懼,何暇思獲?」
子皮曰:「善哉!虎不敏。吾聞君子務知大者遠者,小人務知小者近者。我,小人也。衣服附在吾身,我知而慎之;大官大邑,所以庇身也,我遠而慢之。微子之言,吾不知也。他日我曰:『子為鄭國,我為吾家,以庇焉,其可也。』今而後知不足。自今請,雖吾家,聽子而行。」
子產曰:「人心之不同,如其面焉。吾豈敢謂子面如吾面乎?抑心所謂危,亦以告也。」
子皮以為忠,故委政焉。子產是以能為鄭國。

十八、季札觀周樂(襄公二十九年)

吳公子札來聘,請觀於周樂。
使工為之歌《周南》、《召南》。曰:「美哉!始基之矣,猶未也,然勤而不怨矣。」
為之歌《邶》、《鄘》、《衛》。曰:「美哉!淵乎!憂而不困者也。吾聞衛康叔、武公之德如是,是其衛風乎?」
為之歌《王》。曰:「美哉!思而不懼。其周之東乎?」
為之歌《鄭》。曰:「美哉!其細已甚,民弗堪也。是其先亡乎?」
為之歌《齊》。曰:「美哉!泱泱乎!大風也哉!表東海者其大公乎?國未可量也!」
為之歌《豳》。曰:「美哉!蕩乎!樂而不淫。其周公之東乎?」
為之歌《秦》。曰:「此之謂夏聲。夫能夏則大,大之至也。其周之舊乎?」
為之歌《魏》。曰:「美哉!渢渢乎!大而婉,險而易行。以德輔此,則明主也。」
為之歌《唐》。曰:「思深哉!其有陶唐氏之遺民乎?不然,何憂之遠也?非令德之後,誰能若是?」
為之歌《陳》。曰:「國無主,其能久乎?」
自《鄶》以下,無譏焉。

為之歌《小雅》。曰:「美哉!思而不貳,怨而不言,其周德之衰乎?猶有先王之遺民焉!」
為之歌《大雅》。曰:「廣哉!熙熙乎!曲而有直體,其文王之德乎?」
為之歌《頌》。曰:「至矣哉!直而不倨,曲而不屈;邇而不偪,遠而不攜;遷而不淫,復而不厭;哀而不愁,樂而不荒;用而不匱,廣而不宣;施而不費,取而不貪;處而不底,行而不流。五聲和,八風平,節有度,守有序。盛德之所同也!」

見舞《象箾》、《南籥》者,曰:「美哉!猶有憾!」
見舞《大武》者,曰:「美哉!周之盛也,其若此乎!」
見舞《韶濩》者,曰:「聖人之弘也,而猶有慙德,聖人之難也!」
見舞《大夏》者,曰:「美哉!勤而不德,非禹其誰能修之?」
見舞《韶箾》者,曰:「德至矣哉!大矣!如天之無不幬也,如地之無不載也。雖甚盛德,其蔑以加於此矣!觀止矣!若有他樂,吾不敢請已。」

十七、子産告范宣子輕幣(襄公二十四年)

范宣子為政,諸侯之幣重。鄭人病之。
二月,鄭伯如晉。子產寓書於子西,以告宣子,曰:「子為晉國,四鄰諸侯不聞令德而聞重幣,僑也惑之。僑聞君子長國家者,非無賄之患,而無令名之難。夫諸侯之賄,聚於公室,則諸侯貳;若吾子賴之,則晉國貳。諸侯貳則晉國壞,晉國貳則子之家壞。何沒沒也?將焉用賄?
「夫令名,德之輿也;德,國家之基也。有基無壞,無亦是務乎?有德則樂,樂則能久。《詩》云:『樂只君子,邦家之基。』有令德也夫!『上帝臨女,無貳爾心。』有令名也夫!恕思以明德,則令名載而行之,是以遠至邇安。毋寧使人謂子:『子實生我』,而謂:『子浚我以生』乎?象有齒以焚其身,賄也。」
宣子說,乃輕幣。

十六、魯叔孫豹論不朽(襄公二十四年)

二十四年春,穆叔如晉,范宣子逆之,問焉,曰:「古人有言曰,『死而不朽』,何謂也?」穆叔未對。宣子曰:「昔匄之祖,自虞以上為陶唐氏,在夏為御龍氏,在商為豕韋氏,在周為唐杜氏,晉主夏盟為范氏,其是之謂乎!」穆叔曰:「以豹所聞,此之謂世祿,非不朽也。魯有先大夫曰臧文仲,既沒,其言立,其是之謂乎!豹聞之:『大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。』雖久不廢,此之謂不朽。若夫保姓受氏,以守宗祊,世不絕祀,無國無之,祿之大者,不可謂不朽。」

十五、祁奚請免叔向(襄公二十一年)

欒盈出奔楚,宣子殺羊舌虎,囚叔向。
人謂叔向曰:「子離於罪,其為不知乎?」叔向曰:「與其死亡若何?《詩》曰:『優哉游哉,聊以卒歲。』知也!」
樂王鮒見叔向曰:「吾為子請。」叔向弗應。出,不拜。其人皆咎叔向。叔向曰:「必祁大夫。」室老聞之曰:「樂王鮒言於君,無不行,求赦吾子,吾子不許;祁大夫所不能也,而曰必由之。何也?」叔向曰:「樂王鮒,從君者也,何能行?祁大夫外舉不棄讎,內舉不失親,其獨遺我乎?《詩》曰:『有覺德行,四國順之。』夫子覺者也。」
晉侯問叔向之罪於樂王鮒。對曰:「不棄其親,其有焉。」於是祁奚老矣,聞之,乘馹而見宣子,曰:「《詩》曰:『惠我無疆,子孫保之。』《書》曰:『聖有謨勳,明徵定保。』夫謀而鮮過、惠訓不倦者,叔向有焉,社稷之固也,猶將十世宥之,以勸能者。今壹不免其身,以棄社稷,不亦惑乎?鯀殛而禹興;伊尹放大甲而相之,卒無怨色;管蔡為戮,周公右王。若之何其以虎也棄社稷?子為善,誰敢不勉?多殺何為?」
宣子說,與之乘,以言諸公而免之。不見叔向而歸,叔向亦不告免焉而朝。

十四、楚歸晉知罃(成公三年)

晉人歸楚公子穀臣與連尹襄老之尸于楚,以求知罃。於是荀首佐中軍矣,故楚人許之。
王送知罃曰:「子其怨我乎?」對曰:「二國治戎,臣不才,不勝其任,以為俘馘。執事不以釁鼓,使歸即戮,君之惠也。臣實不才,又誰敢怨?」
王曰:「然則德我乎?」對曰:「二國圖其社稷而求紓其民,各懲其忿以相宥也,兩釋纍囚,以成其好。二國有好,臣不與及。其誰敢德?」
王曰:「子歸,何以報我?」對曰:「臣不任受怨,君亦不任受德,無怨無德,不知所報?」
王曰:「雖然,必告不穀。」對曰:「以君之靈,纍臣得歸骨於晉,寡君之以為戮,死且不朽。若從君之惠而免之,以賜君之外臣首。首其請于寡君,而以戮於宗,亦死且不朽。若不獲命,而使嗣宗職,次及於事,而帥偏師以修封疆,雖遇執事,其弗敢違。其竭力致死,無有二心,以盡臣禮。所以報也!」
王曰:「晉未可與爭。」重為之禮而歸之。

十三、齊國佐不辱命(成公二年)

晉師從齊師,入自丘輿,擊馬陘。齊侯使賓媚人賂以紀甗玉磬與地。不可,則聽客之所為。
賓媚人致賂,晉人不可,曰:「必以蕭同叔子為質,而使齊之封內盡東其畝。」
對曰:「蕭同叔子非他,寡君之母也。若以匹敵,則亦晉君之母也。吾子布大命於諸侯,而曰必質其母以為信,其若王命何?且是以不孝令也。《詩》曰:『孝子不匱,永錫爾類。』若以不孝令於諸侯,其無乃非德類也乎?
「先王疆理天下,物土之宜而布其利。故《詩》曰:『我疆我理,南東其畝。』今吾子疆理諸侯,而曰盡東其畝而已,唯吾子戎車是利,無顧土宜,其無乃非先王之命也乎?反先王則不義,何以為盟主?
「其晉實有闕。四王之王也,樹德而濟同欲焉;五伯之霸也,勤而撫之,以役王命。今吾子求合諸侯,以逞無疆之欲。《詩》曰:『布政優優,百祿是遒。』子實不優,而棄百祿,諸侯何害焉?
「不然,寡君之命使臣,則有辭矣。曰:『子以君師辱於敝邑,不腆敝賦,以犒從者。畏君之震,師徒橈敗。』吾子惠徼齊國之福,不泯其社稷,使繼舊好。唯是先君之敝器土地不敢愛,子又不許,請收合餘燼,背城借一。敝邑之幸,亦云從也;況其不幸,敢不唯命是聽!」

十二、王孫滿對楚子(宣公三年)

楚子伐陸渾之戎,遂至于雒,觀兵于周疆。
定王使王孫滿勞楚子。楚子問鼎之大小輕重焉。對曰:「在德不在鼎!昔夏之方有德也,遠方圖物,貢金九牧,鑄鼎象物,百物而為之備,使民知神、姦。故民入川澤山林,不逢不若;螭魅罔兩,莫能逢之,用能協于上下,以承天休。桀有昏德,鼎遷於商,載祀六百。商紂暴虐,鼎遷于周。德之休明,雖小,重也;其姦回昏亂,雖大,輕也。天祚明德,有所厎止。成王定鼎于郟鄏,卜世三十,卜年七百,天所命也。周德雖衰,天命未改。鼎之輕重,未可問也!」